王妃(.6——),安徽桐城人,现居黄山。在《人民文学》《诗刊》等发表作品,曾获第二届上官军乐诗歌奖未名诗人奖、首届太仓“七夕杯”全国爱情诗歌大奖赛一等奖等奖项,作品入选多个选本。著诗集《风吹香》。
近照王妃诗歌是一面魔镜,在它的面前我愿意现出原形;诗歌是从现实圈囿突围的出口,只有静心的人,才会在黑暗中看到那一线光明。如果没有诗,我就安静地坐着。
王妃的诗王五家的羊
清晨,我看见:
王五家的一群羊
跟在头羊的屁股后面
欢天喜地走向坡上青草地
傍晚,我又看见:
王五家的一群羊
跟在头羊的屁股后面
欢天喜地走回圈里
今天中午,我最后一次看见:
王五家,肥硕的一群羊
欢天喜地,跟在头羊的屁股后面
走向屠宰场
我们
我们趴在窗口
身体贴着身体
像两个正在热恋的人
我们趴在窗口朝外看
身体紧紧贴着身体
仿佛一个已经进入另一个
变成了一个人
就这样,在无边的黑夜里
我们趴在窗口
什么都看不见
但满心欢喜
像两个无知的孩童
身体贴着身体
那个字
那个冲口而出的字
那个让我们抱紧,又分离的字
那个能制造出各种声音的字
那个让我饱满又干瘪下来的字
那个常常割伤我的字——
请原谅,我不说出那个字已很多年了
我害怕
那个字
一说出口
我就不是我了……
速记
上帝偷走了他的睡眠
也偷走了他的亲人
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
在凌晨五点的马路上孑孓
他把手中的小放音机音量开到最大
他想吵醒上帝
Brienz湖
像一滴蓝色的眼泪,挂在少女峰下
它离我那么近
又那么远
眼神与眼神交会的瞬间
一个世界套在另一个世界中
——它的世界里有白云、森林、欢快的
飞鸟和小鱼
没有我
在莱斯图旺小镇
没有虫鸣。连风都没有。
只有寂静可以被寂静打动
雨来了。
雨总是悄悄的,随风潜入夜
它打破寂静,又填补寂静
最后,成为寂静的一部分
一个梦
我在梦中写诗,送给我爱的人
我给诗取名为:蜜蜂。
我不写它的勤劳、它的翅膀,它的刺,
我只想写到深入——
“只有深入,它才能探知
花的真味”;
“也只有深入,这朵花才会决定
如何给予”。
婆婆
土鸡,土蛋,土菜……
越来越多的商贩,在菜场里做着土字文章
他们把土涂在这些东西身上
看起来这就是“正宗货”,真有意思
叫卖声,胜似田野里翻起的麦浪
我的婆婆,衣着光鲜,刚染过的头发乌黑油亮
她手里攥着几个小钱,在菜场里
转悠。
摸摸这个,捏捏那个,
——做了一辈子农民
咋就不认识这些土亲戚呢?
那些土
粘在她的手心里,怎么也甩不脱
我婆婆额头开始冒汗
贩子们狐疑地盯着她,仿佛她是
菜场里最大的赝品
合欢树下
她站在那棵合欢树下,面朝北方
眼里蓝汪汪的,是一泓清泉
水波一浪一浪的,就快涌出来了
恰好被合欢树的暗影拦截
她笑一笑
合欢树就摇一摇
一抹红抖动着从树上掉落
在她的脸上
双颊潮红像六月刚刚拂过
她再笑一笑
身上就开满了合欢花
像长出了粉色的小翅膀
合欢树哭了……
这不是我要的雨
狂风、闪电、雷鸣……
它完全合乎规范的程序
也有激烈的间奏
我看见云层翻滚下,有惊散的鸟群
和狂奔的行人
这一回,我差点就相信了它
久旱逢甘露,何其美。
雷声大,大到在我心里只有空洞的回响
空气中充斥着饱胀的土腥味
狂风卷来了可怜的雨滴
这小小的恩惠,只够带着草叶上的灰
覆盖住地上的灰
石头房子
我们的一生都与石头有关:
寻找。运输。垒砌……
一座山从身体里搬进搬出
当锋利割破自己,坚硬的壁垒
将牢不可摧。
只有在郭村、石岭
在这些拙朴又坚实的石头房子前
我还能心怀喜悦。
背靠着石头房子,我僵硬的肢体
终于松弛下来
房子里的烟火,正从冰冷的墙体向外
慢慢传导、渗透。
当我抚摸,我庆幸
掌心里又握住了一枚
温暖的石头
青草汁
走在小区的绿地里
青草刚被修剪过
被斩断的头颅里冒出新鲜的汁液:
绿色的,有点苦,有点香
多想像草一样,在春天复活
被割草机碾过。新生的我
不再是冬天以前
——你见过的样子
我想拥有一颗被斩断的头颅
失血,风干,只留下空洞
而我的身体,可以轻盈绕过被修剪的青草
绕过你……
四十岁怀旧是不是太早了?
每一个日子,都像今天这样
我想尽办法,却总在忘记你的同时
又重新想起你
钉子
遇见一个人,就给自己盖上一块白布
爱上一个人,就给自己钉上一枚钉子
初恋是一枚钉子
(如今它早已锈死在肉里)
第二根钉子一直亮着
(挂着一块红布、一份契约)
不能再爱上别人了
尽管你的身上已经盖上了密密麻麻的白布
那惟一的红布,和惟一的契约
红色,是多么醒目!
你终究还是要给自己钉上最后一枚钉子吗?
想好了,就对着心脏,狠狠钉下去吧
让白布都染成红布
让契约化成一团软泥……
让两枚发亮的钉子
挂着苍白的你
宋雨推荐语
女诗人比男诗人敞亮,大多数女诗人比大多数男诗人老实,在诗歌中。她们给予这个世界丰富的窥视欲和想象力,诗歌的意义是比生活和命运,比“更多”更深的“割破”自己。王妃诗歌击中读者的正是这样略带血腥味的诗,她用阴柔之美写人生踉跄之态,我时常在她的诗歌里看到真实的那个王妃。我不知道,诗歌除了真,还有什么是最重要的。
奔跑吧诗歌张建新张建新,安徽望江人。年生,90年代中期开始诗歌创作,作品见国内外各诗刊杂志,入选《中国当代汉诗年鉴》《新中国60年文学大系》《中国诗歌精选》《新世纪诗典》《中国当代短诗三百首》等诗选、年选,著有诗集《生于虚构》《雨的安慰》,《赶路诗刊》编委,曾获第六届“张坚诗歌奖”()等。近照张建新张建新的诗希望小学学校被含在村庄的口中,永固村居所与小学之间隔着一大片棉花地和一些高大的雪杉尽管这样,我仍能清楚地看到孩子们不停地从教室窗口向外扔纸屑长满冻疮的小手在开裂的墙壁上埋下小小的暗影音乐课。孩子们在唱:“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歌声压住村庄上空的乌云在空旷的田地上低低地飞
休息日
众虎归山,群鸟入林
感谢它们暂时将我放开
小南风微微吹来,毛茸茸的
小爪子搭在肩上
可以闯红灯、渡无桥之河
可以逆行,止住惯性
说着方言,从一个村庄
到另一个村庄
语言被漂白成为
大片大片的浮云
从虚无之境奔涌而来
试图去堵住身体的窟窿
貌似神离
院子里,四个人围在一起
二个人坐在摩托车上,一个人
站着,一个人对着手机说话
三个人抽烟,兴高采烈地交谈
对着手机讲话的人一边说
一边左右走动,左右没有其它人
坐在摩托车上的人站了起来扔掉烟蒂,双臂环抱
他们左右环顾,心不在焉
偶尔抬起手腕看时间
但他们一直没有停止交谈
我不大相信他们在说着同一件事情
局部景象
属于自己的窗子只有一扇,可以
随时打开,随时关闭。雾气
从内部攀升,湿润的脚步回旋于
空响。山环湖而居,空旷的天空之下,
鸟雀聚散无常。沿途
种下的符号被吹乱,变得奇怪。
枯朽需承载语言的重量,石头
或侧立,或隐于水中。
有人怀抱黑色木匣,春风秋雨,
不值得一提。用平生建一座桥,
不为穿越,为激荡、为挽留而空悬。
马匹身负山色水影,疾驰而过,
黑白剪影消融于一场雪。
生锈的原野无人来访,无只言片语,
宛若被剥夺话语的哑巴。
理解了愤怒也就理解了一场暴雨。
血在燃烧,彗星在燃烧,
一个摄影师的黄昏,巨大的
暗房。
池塘记
看着我时,你看见了器皿
静止的水草和变味的鱼子酱
口齿间有慰藉,有喜鹊和乌鸦
在木叶升起和凋落的曲线里
往池塘里扔一块土疙瘩,云朵碎了
又迅速追了上来,跳到头顶上
鸭子们悠闲地把头探到云彩里
你也把手伸进去,山峦无动于衷
一把琴藏在身体里,取出来
它就裂开了,水淋淋的痴言醉语
蛇一样散开,蜿蜒于时光蓬松的树冠
看着我喧哗的身体突然寂静无声
在服装城外
天气渐渐冷了,你看着我
隔着玻璃,你看见我周围的人
正慢慢离去,把我留下在人行道上
需要把火升起来,需要
围在一起说话,用毛线缠住身体
不认识的人也用触角相互碰了碰
礼貌地表明彼此的身份,然后
围着火炉坐下来,谈观念、立场
警察闲不下来,有太多的
外来者身份需要核实
咳,这些腻歪的工作
跺脚,再跺脚,黯淡的青春
沾在脚底,甩都甩不掉
可能还有一个需要猜出的谜语
藏在贴身的新款上衣口袋里
我看到了,你欲言又止的手
停在那里,仿佛从雨水里取回了什么
而我什么也没说,我们隔着玻璃
想着价格和时尚的问题
而事实上,我们都与这些无关
无题
龙湖花园,很多窗子
我在其中一扇窗子后面
三颗树看着我,但我叫不出
它们的名字,草坪潮湿
沁出来的水卧在水泥路面上
这一刻很安静,小区里
没有人想说话,临近冬天
风长出了毛茸茸的尖刺
好多天阳光都没出来了
这适合培养阴郁的记忆
一个男孩踩着滑板无声地
转过6号楼,消失在拐弯处
细雨绵绵,一对中年夫妇
拎着羽毛球拍匆匆返回
钻入了8号楼1单元
一场深秋细雨将他们的身体
逼回了巢穴
热风
又是阳光丰沛的一日,蝉鸣合唱精致,
醒来,依次打开两扇门:房门和客厅之门。
由内而外的生活,省略了痴话、醉话、梦话,
旋梯的布景上人来人往,风很大,
不得不缚住身体,加大重力,以免
在奔跑中脱身而去,想起前日明珠广场,
一个年轻人被飞行的广告牌瞬间秒杀,心有余悸,
告诫自己,脚步放慢些,爱要持久些,在
终将到达的路途中还要吞下两个米饺、一个烧卖,
失眠是另外的事,在彻夜失眠中静听大鲸
于深海翻滚波涛,产下幼子,
湿漉漉的疼痛证明了存在,存在于
貌似新生的一日,这隐秘的联系会成为
一种悲观的勇气吗?白昼的剧场有宽大的包容性,
随意摆pose,或者向虚无天空亮出手指的剪刀,
我更愿意撤离,顶着胃溃疡般灼热之风
为你们留下一帧帧鲜活的影像
———这形式主义的极致,可以帮助记忆
却无助于怀念,很多人爱上了它,
使自己免于遗忘,以为是对受难的赦免。
孤独的人是可耻的
傍晚,女人们成群结队去广场跳舞
男人去赌博,或在酒席间谈论女人和权术
小偷在睡眠中储备勇气,准备下半夜敲开陌生的门
只有我无所事事,被他们扔给自己
扔在一棵桂花树下,桂花树是前世的好女人,
用月光的清香一遍遍安慰我,但我不能
久留于那里,有人会嘲笑我的孤独
那就继续游荡,模仿那些脚步匆匆的人
穿过一个个盲肠似的小巷
对于我,所有的灯光都是迷途,
如蛛网般木偶的丝线在生命里纵横交错
上帝是那只惟一的肥胖的蜘蛛吗?
寺庙的钟声拂起蝼蚁的尸体,再做一次
有肉无血的飞翔,梵音犹在,绝唱几何?
我知道自己的忧思之病,无福享受那
烹头之美,一卷漏雨的生活指南
恰似高超的调音师,下面,开始弹奏吧
无头的人,请相互赠送那幸福的透明子弹
立冬
冷空气与暖流交替而行,
来到我们中间,反复试探,
太阳已升起,薄雾
微吐隐约山峰和学校的旗杆,
几个环保工人在清扫落叶,
也扫去送葬队伍洒下的纸钱,
高大的桦树下,补鞋匠
摆好摊位,早点店的蒸笼揭开,
热腾腾的新生活草图正在形成,
为了抚慰我们胸中的险峰,
事物不可太过清晰,
远处的残荷要垂下它的枯叶。
何其难诗
———桃花潭访汪伦
山有雾霭,心无尘埃,何其难。
每日早晚,青弋江都腾起水雾,曰有限的茫茫,
也足以洁身,可与青藤相拥,垂于
古老拱桥,自在荡漾,不论东西,无关生死
衰败的会场,我抽身,独自去访君,
曲径,落叶众,人影疏,流水坦露清白,
水面光影斑斑点点,现在想来,尽是惜别的针眼
墓穴和它的主人,不吵闹,静寂,圆满,
板栗树高大,果实已近成熟,伸手可取,
有啖之欲,更宜空手而立,于潭水中
宽衣洗浴,要在暮色降临时分静静交还骨肉
暮晚
和早晨相比,我更喜欢暮晚,
光线不再炽烈,顶楼的鸟雀
从藤蔓里现身,目光柔和
不再仓促,轻垂藤蔓的怜意,
负气摔门而出的人可以披暮色
归来,亲人会为他默默
掩上身后的门,那些
纷飞的尘土如波浪里的鱼鳞
闪了一闪就沉入了水底,
这是最真实的时刻,也是善
消融刀俎收藏兵刃的时分,
你握着乌云的手,一道
黯淡的伤疤也是无名的喜悦。
宽心经
抚摸是一种相互磨损,
看远山树叶也被一种虚空目击,
事物在夜晚有轻微凹凸,或可触,或不及,
花艳丽,但疑心这镜中成倍的数量,
把我不信这面旗帜扯得猎猎作响,
仿佛亲眼所见才为真实,仿佛
情侣须对立山头,以爱为枪弹,
若所见之镜中花,必凋落于镜外,
若枕着夜夜流水,“与善仁,言善信,”
心是藤状块垒,根须不移,穿过亘古与无常,
唯愿低垂的风铃解除日日紧绷的执念。
春日即景
春天,我们脱去棉衣,让植物着装,
开满淡粉色小花的李树下,有人
无端落泪,他热烈的言词变得遥远,
万物及时空出了好天气,暖阳下
油菜花抚慰思乡曲,和风治疗胃疼病,
捡石头的人被允许越过雨后的栅栏,
每个人心里都生长着一个量器,仅供
自己使用,河流也培育了一个
漏斗形的村庄,为它秤量母语的泥土,
我也有一座形式上的院落,嫁接的
小径上游荡着陌生病人,他们要
将说过的话重新否定一遍,而此刻
阳光大好,春色妩媚,我们要并排
坐在长椅上,看着清洁工人将池中
死去的锦鲤并排放在青青草地上。
给阿伦茨
枯竭感是立起的洒水软管
突然干瘪,顺着墙沿耷拉下来
那时,我正在读无名书,
一部简洁的个人史如剁下的鱼头
西窗的斜坡桃子滚落,
我在东厢房的雪里走不出来
那样的耗尽和抽空,
在你那里终于“完全满意了”①
我常常想着自己的卑微和命运,
那与时代无关的空渺和颓丧,
那顽固的禁闭室可还有游魂谈心?
为了要向你们热爱的生活致敬,
在审判中我供出了一座空坟。
①:阿伦茨,荷兰诗人,孤儿,年出版一本最新诗集,拿到样书阅读后,电话告诉出版社,说他“完全满意了”。几个小时后,他跳楼自杀,年49岁。
王妃推荐语
在70后诗人群里,张建新已属一个老人了。他的诗写无论语言还是架构、技巧都已成熟。他安静、内敛,也许是因为他籍贯安徽却出生于遥远的新疆的缘故,给我的感觉是,他总是有一种身处家乡如异客、与现世保持着若隐若现的隔离感,他的诗歌也因此具有了某种异质的漂浮感和忧伤;他骨子里是孤独的,他所有的理想、与世界亲密接触交谈的渴求都融化在他诗歌的骨头里,所以他诗歌的骨血又是紧致的、平和的、有温度的。
他们推荐下期奔跑诗人......
主编的话《奔跑吧诗歌》每期由主编选一诗人,该诗人再荐一个奔跑队员。然后再荐下期奔跑诗人。并写荐语。下期诗人再荐。如此接力下去。我们想要做到的,是要改变中国诗人在中国读者面前的形象。投稿邮箱gaoshixianvip.qq.